柱子将马车停在静怡宫的后门，此时的日头已然西斜，天边有细长的橘黄色云彩悠悠飘动，远处重叠的山脉犹如披上了一层淡粉色的细纱，傍晚的秋风吹得人感到些许微凉，鱼蘼芜在柱子的搀扶下从马车上下来，伫立在落叶簌簌的梧桐树下，静静地聆听树间喜鹊鸟儿欢乐的吱叫声。

它们今晚应该会飞上天去给牛郎织女搭鹊桥吧。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的相会终于到了，而她今夜也终于能有机会见梦中情郎一面。

柱子栓了马车，推开后门，扶鱼蘼芜进入院中。一进门，鱼蘼芜胳膊下的支撑却突然消失，柱子已然俯首跪地，全身颤抖得如筛子一般。

鱼蘼芜抬眼一看，一双透露着凶光的眼睛正灼灼然盯着自己，犹如豺狼猩红的眼，又如一团炽热的火焰，稍稍一碰就能将人烧成灰烬。

“母……母后，您……怎么来了？”

王后坐在黑色木质轮椅上，身后是推着轮椅的贴身侍女，身前是跪成一排的静怡宫侍女内监。

侍女内监们的臀部衣衫都已糜烂，还渗出多少不一的鲜血来，看来是被王后下令施以杖责，但她们即使被打，也丝毫不敢懈怠地竖直着身子笔挺挺地跪在王后面前。

一旁的长凳处，已然昏迷的彩蝶趴倒在上，臀部的肌肤已被大荆条打得血肉模糊，远远看去犹如糜烂的柿子被踩成了一团碎泥。

鱼蘼芜两腿一软，跪倒在地：“求母亲放了彩蝶，女儿知错了！”

王后阴沉着脸，厉声呵斥：“我终究是太纵容你了，才让你欺骗母后多年，母后请了全金陵国最好的先生教你琴棋书画，为的就是让你将来嫁一个好夫君、安然过一生。你倒好，居然让侍女假扮，替你来上课。”

“你那侍女彩蝶倒是对你忠心，哪怕被打死都不肯说你的去向。但她不说，总有人会说。我竟然才知道，你早已钟情阿峰。阿芜呀，母后的话你怎么就听不进心里呢？战场上的事，不要听、不要想、不要看，更别期望嫁给一个命数无常的沙场将军！”

鱼蘼芜颤颤巍巍地说道：“百姓们，都……都说，霍峰将军是常胜将军，女儿嫁……嫁给她，不会……”

“住嘴！”王后决然呵斥，眼中泛出了莹莹的泪光：“来人，给本宫杖责公主五十，给本宫狠狠地打，打到公主的脑袋清醒为止！”

鱼蘼芜一怔，仿佛被雷劈了一样，耳边发出嗡嗡的声音。

“还有一同出宫的那小厮，给本宫一起打！”

只见那持杖的内监听了王后的命令却是毫不迟疑，随即又来了三五个内监抬着两张长凳进来，他们粗鲁地将鱼蘼芜和柱子拖上长凳。

这些内监由王后直管，鱼蘼芜从小到大挨的板子都是这些人打的。只是在王后跟前打时，他们便表演得用力些，在王后看不见之处，便悄悄收了力，甚至在鱼蘼芜身上偷放一层厚棉垫。这些内监这么做也是有好处的，好处就是陛下会定期给他们一些赏赐。鱼蘼芜受伤越轻，陛下给他们的赏赐就越多。

鱼蘼芜见王后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样子，又看了一眼斜前方长凳上被打得快奄奄一息的彩蝶，心中便知今日一顿真打算是跑不掉了。可她绝对不能挨这顿打，且不说五十大板会让她一个月下不来穿，今晚，她可是要偷溜去宴会看霍郎的真容的。

正当朱红色的大荆条从空中坠下之际，鱼蘼芜灵机一动，大喊道：“母后，您误会我了！”

持杖的内监立马顿住，朱红色的大荆条悬在了鱼蘼芜臀部的三寸之处。

“母后，我今天不是去城里看将军的，我是去给母后买乞巧节礼物的。”

王后眉眼微抬，眼中的戾气少了三分，忽而又质疑道：“你还想骗我，你宫里的这些人可都招了。”

“她们……我，我是想给母后一个惊喜，所以没告诉她们实话。”

王后轻抬下巴，脸上的怒气消散了八分：“那你的礼物呢？”

鱼蘼芜见王后已然相信了她的话，欣然从长凳上爬起，满脸欢喜地一瘸一拐走到王后面前，脸上的神态像极了一只憨憨然跑到主人跟前求抱抱的小狗。

此时，王后脸上的怒容已然消散。

鱼蘼芜从白纱袖口中掏出了在街边买的那串五色缕：“看，母后，这就是我给你买的乞巧节礼物。”

王后拿过鱼蘼芜手中的五色缕，细细触摸着缠绕在一起的五色蚕丝，脸上露出了欣然的笑容。

鱼蘼芜见状，立马贴到王后的怀中，柔软得像一只小白兔：“这可是女儿为您亲自挑选的礼物。祝您跟父皇能永远恩爱和睦、白头到老。”

王后的嘴角缓缓上扬，眉眼中透露出了藏不住地笑意：“你呀，终于懂得孝顺母后了，母后很欣慰。”

继而，王后脸上又恢复严肃状：“只是，你让侍女替你上课的事，以后再也不许有！否则，我一定重重地罚你，把你宫中的侍女内监全都逐出宫去！”

鱼蘼芜俯在王后的怀里轻柔地蹭着，撒娇道：“女儿知道了，以后再也不敢了！女儿一定好好上课，不辜负母后的期望。”

王后的怒气消失，方意识到关心鱼蘼芜的腿伤：“你这腿怎么了？”

鱼蘼芜立马扯过衣衫遮盖住腿部伤口：“没事，就是不小心被碎瓷刺破了点皮，没有大碍的。”

王后还是不放心，命身后的侍女去请太医来仔细查看治疗。

鱼蘼芜瞬时慌了，要是被太医查出是箭伤，那她去城楼偷看霍峰将军的事就会暴露。

鱼蘼芜连忙拦住侍女：“我在宫外已经找大夫包扎过了。大夫说了，包扎之处不可反复揭开查看。还有，大夫说我需要好好休息，不可太过辛劳。”

王后眉头微皱，说道：“是要好好休息，那今晚的书画课就取消吧。”

鱼蘼芜心中窃喜，进一步试探问道：“那，我可不可以去参加今晚的乞巧节宴会？”

王后身边的侍女不禁窃笑，早已看透了鱼蘼芜的伎俩。既然侍女都听懂了她话语中的隐含之意，王后肯定也是知道了她的心思：不想上课，只想去玩。

王后却是绝对不许鱼蘼芜参加今日的宴会，鱼蘼芜倾慕霍峰之传言绝非空穴来风。乞巧节上，霍峰会在，如若让鱼蘼芜参加，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来。她一定要掐断了女儿想嫁给将军的心思。

王后说道：“你今日就在静怡宫里好好休息，哪也不许去。”

鱼蘼芜垂下头来，看上去有些失落和丧气：“好吧……”

王后却是不再理会鱼蘼芜，在侍女和众多内监的恭送下离开了静怡宫。

王后一走，鱼蘼芜立马让柱子去请了太医来，又命人将昏迷的彩蝶抬进了自己的床榻之上。众人一阵忙碌之后，宫中其他被杖责的宫女内监都已上了金疮药，昏迷的彩蝶终于苏醒，窗外的月色也已然变得浓稠。

院落中，满庭的菊花兀自盛开，清幽的暗香在皎洁的月色中悠然浮动，天边的峨眉新月如鱼蘼芜的双眉，细长婉转而美好。星辰汇聚成的银河，犹如高崖上飞腾直下的千尺瀑布，清澈透亮。静怡宫外，传来高亢的羯鼓声，一曲《霓裳羽衣曲》更是悠扬。

鱼蘼芜命柱子从龙池宴中偷了一件乐姬的衣服，鱼蘼芜换上后，又从床头拿了自己亲手绣了半年的鸳鸯戏水手帕。为了平息母后的怒气，鱼蘼芜把给霍将军买的礼物送给了母后，便拿了手帕作礼。鱼蘼芜对女工只是一知半解，绣的鸳鸯戏水手帕还被彩蝶和柱子嘲讽是小鸡啄米手帕，但她却觉得绣得极好的。

鱼蘼芜悄然避开巡逻守卫的士兵，潜入了龙池宴的乐姬队列中。乐姬的服饰有蒙面，正好帮鱼蘼芜遮住了脸。

入列片刻，女乐首便命众人持乐器上场，只见众女乐纷纷拿上乐器，有的乐女拿了五弦琵琶，有的则拿了小箜篌，有的拿了竹相……鱼蘼芜则顺手拿了一个离她最近的排箫。

鱼蘼芜强忍着腿上的疼痛，努力做出自然行走的样子，跟着乐女在龙池旁坐定，假模假样地跟着吹奏起来，眼睛悄然在场中四处搜寻。

一潭龙池之水从山泉中引入，通透清凉，哪怕不亲手触碰，坐卧其旁亦能觉得凉爽之意侵入心脾。环绕宴会的是蕊黄的菊花，混着宴会所点的龙涎香更让人心情舒畅。两旁的梧桐树上，喜鹊嘻嘻渣渣地叫着，似乎在为天际银河之上的牛郎和织女相会雀跃歌唱。

鱼蘼芜的视线最后定格在了一个身穿白色长袍，姿态闲适盘腿坐于案前，肃穆高雅气质的男子身上。男子有着高挺的鹰钩鼻，剑一般的眉毛斜斜飞入鬓角的几缕乌发，脸型轮廓分明，英俊得让人无可挑剔。

这应该就是霍将军吧？遥看在座所有宾客，只有这位男子透露出从容肃穆和正气凌然的将军风范。

鱼蘼芜耳根突然一热，脸上有了淡淡的红晕。她那一张红扑扑的小脸，在铜灯烛光的映射下犹如一块红润通透的美玉。

眼前的霍将军，比她想象中还要好看。

面南而坐是金陵王，金陵王右转身体朝坐上位的霍将军高举手中的金樽：“今日宴会，一来是庆祝一年一日的乞巧节，二来是为霍将军接风洗尘。将军为金陵国驱逐外寇，在沙场浴血奋战，保我金陵百姓安居乐业，本王替所有金陵国百姓敬你一杯。”

霍峰端起案上金樽，身姿挺拔，一身白色长袍在秋风的吹拂下微微展开，犹如凌风的玉树，风姿甚是绰约。

鱼蘼芜饶有兴致地看着父皇鱼霍将军谈笑。

坐在父皇左边的是母后，母后身后是她的贴身侍女，侍女抱着嗷嗷待哺的弟弟鱼恒。鱼恒已有九个月大，父皇立志培养鱼恒为金陵国未来的储君，各重大宴会，父皇都会让母后带鱼恒参加，哪怕鱼恒现在什么都听不懂、连话也不会说。

母后本是金陵城流浪的孤儿，因羡慕男儿能征战沙场，便女扮男装参了军。母后混入军营后，便跟着众多男人同吃同睡同练兵。在一场与父皇的比试中，母后与父皇旗鼓相当，却被父皇无意间用剑挑破了衣衫露出了亵衣，揭露了她的女儿身份，母后也让父皇在比试中败下阵来。父皇王不但没有追究母后女扮男装混入军营，更看重母后的作战才能，最后不仅娶了母后为妻，还封母后做了金陵国的禁军首领，而母后也成为了金陵国百年历史中唯一的女将军。后来，母后在一场作战中，为掩护父皇在战场中撤退，孤身诱敌，却被敌人炸没了双腿。父皇对母后之情，有同袍的惺惺相惜，也有驰骋沙场的相濡以沫，更有举案齐眉的伉俪情深。父皇与母后成婚至今，父皇都不曾有过一位嫔妃，一心只有母后一人。

龙池宴中，一首《广陵散》乐曲奏响，犹如山间庙中传来的悠扬钟声，又如珍珠翡翠跌落在地的破碎之声，继而又转向女子思夫的呜咽之声，忽而转向金戈铁马交错对战之疯狂呐喊声，令在座宾客飘然沉醉。

曲罢，众乐女起身退场，鱼蘼芜正欲走近霍峰，将自绣的鸳鸯戏水帕子送出，却忽听一声男人撕裂的哀嚎之声。

鱼蘼芜寻声看去，上座的父皇已口吐鲜血，瞠目倒地。前方，一女乐手手持鲜血淋淋的匕首无畏立于父皇案前，仰天长笑几声，手握匕首横过脖颈，自尽了。

鱼蘼芜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，已不顾腿上伤痛，冲开人群，跪倒在父皇面前，撕心裂肺地哭喊：“父皇！”

耳边骤然响起冰刃交割碰撞的声音，龙池宴中的案台皆被掀翻，茶点、水果、金樽落了一地，女眷尖叫哭喊声响彻天际，惊得梧桐树上的鸟儿连忙逃窜。人群中，不停有鲜血飞溅而出，透过铜台的烛光，发出猩红的光。

神怀国敌军混入龙池宴，伙同金陵国逆贼意欲将金陵国毁灭。

王后见势，已来不及整理夫君逝去的伤痛，命霍峰护卫鱼蘼芜和鱼恒迅速从密道逃走。

面对敌军的突袭和叛军的里应外合，毫无准备的金陵军节节败退、死伤无数，母后留下，无疑是送死。

鱼蘼芜紧紧拽住王后的衣襟：“母后，你跟我们一起走。”

王后自知行动不便，一起走只能是拖累，只要儿女能活下去，便如她在这世间有了生命的延续。

“母后要跟你父皇在一起。阿芜，你要好好活下去，照顾好弟弟，一定要活下去！”

王后从轮椅暗箱拔出利剑，斩断鱼蘼芜死死拽住的衣襟，头也不回地持剑杀入了人群。

鱼蘼芜看着母后的背影在刀光剑影中渐渐远去，看着众多将士厮杀倒地，她热血喷张，决意与母后一同作战，为死去的父皇报仇，为惨遭背叛的金陵将士报仇！

她从一旁已然气绝倒地的士兵血肉身上拔出剑来朝敌军冲去，却突然后颈一痛，只觉天地旋转，眼前瞬时一片漆黑，而后便没了意识。

霍峰将鱼蘼芜揽在肩上，一手抱着鱼恒，砍杀掉所有追兵，进入了通往宫外的密道。

王后一手旋转轮椅调整进攻方向，一手持剑砍杀叛军，英姿飒爽不输当年风采，但终究寡不敌众，被叛军逼退至角落。她满脸污血，手中紧握的剑留下鲜红的血来，在晃动的烛光照射下反射出莹莹的红光。忽然，王后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，呛得她咳嗽不止。王后抬眼看着面前鹰眼如炬的黑甲将军，眉头紧蹙：“李昙，你，为什么要背叛金陵国？本宫信任你，重用你看守金陵国京都的城门，你就是这样报答本宫、报答陛下的吗？”

李昙突然仰天长啸，挥出手中银光闪烁的利剑指向王后：“王后，你错了，末将没有背叛金陵国，末将是在替金陵国救这天下呀！”

王后呛咳出一口鲜血，喷涌在李昙脸上。李昙顿时应激眨眼、用手格挡，王后即刻挥剑朝李昙胸口刺去，却被两旁士兵的五六支长枪齐齐刺入胸膛。顿时，王后鲜血喷洒，气绝倒地，从轮椅上掉落至一潭清凉的龙池水中，鲜红的血霎时弥散开来，将一潭清澈透亮的池水染成了莹莹的鲜红色。天边乳黄色的峨眉之月犹如一把弯刀，灿烂的银河如同深不见底的漩涡，多看一眼都感觉快要被它卷了进去。

一夜混战之后，李昙占领了金陵国京都，却得知霍峰已带着鱼蘼芜和鱼恒逃走。李昙随即命人封锁了城门和各水路码头，散步霍峰挟持皇子意欲谋反的谣言，并在城中各处贴满三人画像：寻得一人，可获赏千金。

李昙更是对外宣称自己乃勤王之师，以讨伐逆贼之名，整装待发征讨占领金陵国其他都城。待大业归来，便是他称王之时。